楚识夏是云中楚氏最受宠爱的小女儿,要星星也有人给她摘。 前世,楚识夏的二哥入帝都为质,莫名暴毙而亡;大哥缠绵病榻,最终撒手人寰;楚识夏孤立无援,战死拥雪关。 镇北王府满门死绝。 再睁开眼,楚识夏回到帝都使者入云中的那天。 入帝都,搅风云,谋夺东宫之位。 这世上总要有人为刀俎,有人为鱼肉,权势伤我至亲,我便做那权势最盛之人。 —— 沉舟是镇北王府的“影子公子”,无口无心的冷血刺客。 后来人们说起他,都是“楚家大小姐养的那条疯狗”,再后来,便是“陛下那上不得台面的私生子”。 沉舟并不在意。 聪明傲娇将门大小姐X沉默寡言疯狗刺客
第1章
大周祥符十三年,冬。
云中郡已破,北狄人马踏边关,所到之处血流成河。荒凉破败的云中郡里,佛寺青灯长明。
一瘸一拐的黑衣男子在雪地里三叩九拜,白茫茫的雪中留下一串血淋淋的足迹。老禅师拨动着菩提子,在他身前念了一声佛,再进一步便是宝相庄严的佛殿,佛殿前容不下血腥。
“施主,你求什么?”
“我求她事事平安,长命百岁。”
“施主,人死如灯灭。”
“我求她事事平安,长命百岁。”
“施主,有的事,神佛亦不可为。”
“我自知杀人如麻,罪无可赦,不堪入佛寺半步。我愿为佛守百年青灯,于地狱受十世业火煎熬,赎我一生罪孽,只求神佛降垂怜于她。”男子声音嘶哑,像是一头受伤的困兽,重重地俯首在白雪中,洇开一片血色。
“阿弥陀佛,”老禅师叹了一声,“痴儿。”
佛寺古钟响了三下,钟声幽幽穿过尸横遍野的云中郡。城外的尸山血海被一场大雪掩埋得干干净净,半截写着“楚”的帅旗在风雪里飘摇。
——
大周祥符三年,冬。
镇北王府。
楚识夏一身冷汗地醒过来,羽箭穿心之痛似乎还残留在砰砰作响的心脏上。她惶惑地按着自己的心口,放眼望去,小丫鬟抱着汤婆子打瞌睡,炭火烧得“噼啪”一声响。
一派宁静祥和。
“小姐,怎么了?”丫鬟玉珠揉着眼睛,疑惑地问。
大小姐自小睡觉就安稳省心,兴许是因为没心没肺,从来不会失眠做噩梦。
楚识夏鬼使神差地拔出床头的剑,伸手握住了剑刃。
“哎!”玉珠吓得魂飞魄散,扑上去抓住了她鲜血直流的手,“大小姐,您这是干什么!快来人,叫大夫!”
手掌心传来的疼痛真实不容错认,楚识夏清醒过来——这不是梦。
“如今是何年何月?”楚识夏忽略了掌心汩汩冒出的血,抓着玉珠问,声音颤抖。
祥符十三年冬,云中郡破,楚识夏领军战死在拥雪关外。
彼时她早已孤家寡人,生来体弱的大哥日夜操劳,死在堆叠的案牍上;二哥早早入帝都为质,做牵制楚氏的辔头,不明不白地暴毙。楚识夏死得干干净净,对自己的身后事也一无所知,更加不知晓这小丫头的结局。
“祥符三年,十二月初三。”玉珠被她吓得快要哭出来,“大小姐,就算二公子要去帝都,您也不要这么糟践自己啊!王爷和二公子要是知道了,不得心疼死啊......”
祥符三年,十二月初三。
这个日子像一道闪电劈在楚识夏的灵台上,她几乎摇摇欲坠。
十二月初三,帝都来使庆贺新春,并委婉地提出要接引一位楚氏嫡出的公子前往帝都教习,实则作为人质。远在帝都的摄政王非常通情达理,亲口说楚氏嫡出的大小姐也可送往帝都择好郎婿。
大哥二哥不忍她小小年纪去帝都吃苦受罪,权衡之下,二哥前往帝都为质。
这是楚家满门战死的开端。
楚识夏劈手夺过长袍,赤脚跑了出去,把玉珠惊慌失措的哭喊远远抛在身后。
雪夜,屋脊上沉睡的少年郎猝然惊醒,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掌心。他放眼望去,云中郡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沉睡,灯火万千。廊下有赤足的少女奔跑而过,重重地扑进了闻讯赶来的兄长怀中。
仿佛一切都还来得及。
第2章
“大半夜的,闹什么?”楚明彦披着件鹤羽大氅,愈发衬得他面色苍白,几乎要和素白的鹤羽融成一团雪绒,“帝都来使还住在家里,你又哭又闹的落人口舌,说我们楚家......”
说我们楚家心有怨怼。
可平心而论,他楚明彦心里就没有一点怨怼吗?他一手抚养长大的弟弟妹妹,却要亲手送到虎狼窝里。他已经活得够窝囊,自己的妹妹却连哭都不能哭得痛快。
楚明彦说不下去,只好转移话题,瞥着妹妹眼角的绯红问:“哭什么?把眼睛都哭红了,你二哥要是知道了,又该取笑你。”
楚识夏是三兄妹里最小的,平时千娇万宠地养着,要星星他也命人架个梯子装模作样地去摘。
她的脸蛋并不如其他女孩那样圆润可爱,下颌尖尖的,眼睛亮得过了头,看上去太精明。过慧易夭,楚明彦很忌讳这个,所以总是敲打她不要动小聪明。
“大哥,你送我去帝都吧。”楚识夏看着他的眼睛,认真地说。
楚明彦脸色一变。
“我是女儿,古往今来有几个女儿不嫁人的?嫁给谁不是嫁,嫁在云中也是嫁,嫁到帝都也是嫁。”楚识夏咬着牙,“二哥留在家里,比我有用。”
楚识夏不止一次地想过,如果去帝都是自己,结局会不会不一样?大哥不会力竭而死,二哥不会被困在宫墙里十年生死不知。
如果楚家一定要有一个人被困死在帝都,她宁愿那个人是自己。
“说下去。”楚明彦的脸色冷冰冰的。
楚识夏讷讷地住了嘴,即便重活一次,她也还是在大哥严厉的目光下心生胆怯。她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做错了事,低着头不敢再说话。
“你七岁学写字,先生说你笔墨锋利,有兵戈杀伐之气,恐伤己身。他要我打磨你的脾性,以免将来悍名远播,嫁不出去。我没同意。”
“八岁,别人家的女儿学琴棋书画,针织女红,你偏要跟你二哥在军营里鬼混。我便为你延请浪迹江湖的剑圣,传你剑术。”
“楚识夏,我允你学诗书,习刀剑,不是要你以女儿身自轻自贱,画地为牢,将来在夫君面前卖好的。我们养你,教你,也从未考虑你有没有用——你是我们的妹妹,我们是一家人,家人之间,怎么能只讲得失?”
楚明彦疾言厉色,说到最后有些激动,低低地咳嗽起来。
楚识夏有些慌张地扑过去,替他轻轻地拍着后背,“大哥你别生气,我错了。”
“既然知道错了,就......”
就滚回去睡觉,别再提这件事。
楚明彦一句话还没说完,楚识夏直眉楞眼地说:“但我还是要去帝都。”
“大哥,你们疼我,我知道。但我不是小孩子了——他们不过就是想要一个楚家的孩子,是我还是二哥都没有分别。可二哥是在注定要在关外跑的野马,你怎么能把他关在帝都?”
楚明彦被她气得笑了起来,“敢情我刚刚和你都白说了。”
“你让我去吧,你可以为了楚家殚精竭虑,二哥可以为了楚家舍其己身,为什么我不可以?”
“滚出去!”楚明彦彻底冷下了脸。
——
楚识夏被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,从善如流地滚出大哥书房时,还贴心地嘱咐他不要太生气,免得伤身。回应她的,是在门板上摔得四分五裂的砚台。
楚识夏摸摸鼻子,裹着大哥扔出来的大氅慢慢往回走。
一道影子从屋檐上翻下来,轻轻巧巧地落在她身边,在她头顶上张开一把纸伞。楚识夏一惊,多年征战令她几乎条件反射地拔剑横在对方脖颈上,手却在腰间落了空。
她才恍然,自己如今只有十五岁,还不是镇北王府唯一的倚仗,无须时时紧握刀剑。
“是你啊,沉舟。”楚识夏心下怔松,看着那张清隽的脸笑了笑。
因为常年不见天日,沉舟的脸色透着病态的白,像是一触即化的冰晶。他的眉宇挺拔有力,像是浓酣的墨一笔挥就,眼睫轻轻地覆盖下来时,像个安静的瓷娃娃。
沉舟是楚识夏那个剑圣师父捡回来的,扔在镇北王府里当半个小公子养着。可他自己生性孤僻,来无影去无踪,现身是多半黏在楚识夏身边,倒像是她的影子。
前世北狄人兵临城下,楚识夏支开沉舟前去求援。
她知道,援兵不会来,但她也不知道云中郡破、北狄马踏中原时,沉舟是否还活着。沉舟一无所知的逃亡,是楚识夏唯一的私心。
沉舟点点头。
“陪我走走吧,”楚识夏说,“反正你也不睡。”
沉舟还是点头,不言不语。
两个小小的身影一前一后地在雪地里走着,两串脚印紧紧地挨在一起。镇北王府里没什么可逛的,楚明彦每年都要变着法子倒腾出点军费来,府里最值钱的恐怕是楚识夏的剑。
最后两人干脆爬到屋脊上坐着,黑龙般蔓延出去的屋脊上洒着清亮的月光,雪色明澈。云中郡有宵禁,入夜后无人在外行走,长街上零星的几盏灯笼亮着。
“沉舟,你去过帝都吗?”楚识夏绞尽脑汁,最后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。
沉舟没回答去过,也不说没去过,他只是打着手语道:“你去哪我就去哪。”
同样牛头不对马嘴。
沉舟和楚识夏之间就是有这样的默契,他总能从楚识夏遮遮掩掩的只言片语里洞穿她的本意。
楚识夏心下温软之余,有些疑惑,“你怎么不说话?”
沉舟垂下眼睫,不回答。
“你嗓子怎么了,”楚识夏一下子就蹦起来了,“是受了风寒还是出不了声了?”
楚识夏这一嗓子把半个王府里的暗卫都叫醒了,连带着守夜的侍女都惊魂未定。
三更半夜的,还是闹得鸡飞狗跳。
——
镇北王府里那个影子一样的小公子哑了,这不是件大事。如果不是楚识夏闹得不可开交,府里根本没几个人能想起他。
不由得楚识夏不心惊,沉舟刚来王府的时候就是个小瞎子小哑巴,也就耳朵好使。
师父说他体内余毒未清,五感不全。
在很长一段时间里,沉舟时而听不见,时而尝不出味道,时而看不见。楚识夏那个缺德的师父最喜欢拿黄连喂他,沉舟也不拒绝,老老实实地咀嚼。
“不是余毒。”沉舟打着手语说。
“那你怎么突然不能说话了?”楚识夏心急如焚,偏偏大夫也说他没有大碍。
前世并没有这么一桩,楚识夏担心沉舟之余,也忧心会不会出现自己意料之外的变故。
“我不能说话,你就不带我去帝都了?”沉舟反问。
楚识夏讷讷的,“当然不会。”
“那就行。”沉舟一脸不在意,手指翻飞,“我已经习惯了,反正平时也说不了几个字。”
“你简直......”楚识夏哭笑不得,旋即沉默下来。
良久,她才问道,“沉舟,帝都不是个好地方。你真的要跟我去?”
“天涯海角,刀山火海,我都和你去。”
——
次日,清晨。
帝都前来送贺礼的使者是摄政王心腹,一个年轻的白面书生,看人时总是将半张笑脸掩在折扇后,一双眼睛弯起。
“云中苦寒,梁先生多担待。”楚明彦昨晚被妹妹气得没睡好,脸色白得几乎透明,但礼数仍是滴水不漏。
“殿下言重了。”梁先生也很谦卑,“实在是朝中催得急,否则我也不愿在临近佳节的时候来做这讨人嫌的差事。”
“我明白。”楚明彦云淡风轻地说,“我那弟弟顽劣不堪,正好送去帝都好好教养,还望梁先生多多关照。”
“殿下客气了,二公子人中龙凤,不是我这样粗鄙的人能够教养的。镇北王府地灵人杰,二公子在帝都亦是为朝廷效力,楚家居功至伟啊!”
楚明彦在心里冷笑一声,什么居功至伟,功高震主倒是真的。
否则为什么要费这么大的功夫把人接去帝都,而不是配一个皇族贵女来云中监视?楚家的人,配谁家的女儿,谁家的儿郎,把持朝政的人都不会放心。
还不等楚明彦跟他虚与委蛇,一阵烈马的嘶鸣声传来。
“什么声音?”楚明彦皱眉。
王府周围并不允许跑马。
“回殿下,是大小姐!大小姐驯了那匹宛天马跑过来了!”
楚明彦脸色突变,第一反应却不是妹妹的安危,而是转身对梁先生道,“那畜生性子野,恐伤了贵人,请梁先生避一避。”
梁先生却安之若素。
早在来云中之前,他逢人谈起楚家的小女儿,得到的答案都是此人是个在市井里摸爬滚打的混不吝,没有半点高门贵女的风范,楚家对之弃如敝履。
如今看来,好像并不是这样。
一个弃女,是不会有资格碰到价值千金的宛天马的。楚家在马背上打下的王权富贵,多的是能将人射下马的好手。
顶着冒犯帝都来使的风险,也不肯以强硬的手段将人制服,并非不能,而是不愿。
“不妨事,正好让在下见识一下将门虎女的英姿。”
梁先生话音未落,一道暗红色的影子疾风般卷了进来。庭院大门被宛天马踢得粉碎,马背上的人将长发飞扬,在烈马即将冲进门廊下时勒住了缰绳。
马蹄高扬,掀起的狂风扑到了梁先生脸上。
楚识夏稳坐马背之上,赤手空拳,只有握着缰绳的掌心渗出丝丝血迹。
她微微抬起下颌,不顾兄长阴沉的脸色,傲然道,“大哥,这匹马我替你驯好了。”
梁先生抚掌大笑,“楚大小姐好风姿,满帝都的仕女们绑在一起,都不如大小姐破门而入风华绝代。这样的女子,当让帝都公卿们开开眼,镇北王殿下,你觉得呢?”
镇北王的眼神像是要吃人。
——
“你给我跪下!”
祠堂里灵位森然,烛火幽幽燃烧。
楚明彦一嗓子喊高了,差点把自己喊厥过去,咳得没完没了。楚识夏忧心他的身体,想抬头看一眼,又被他一竹鞭抽在后背上,疼得脖子一缩,老老实实地跪在原地。
“你长本事了。”楚明彦拎着竹鞭,咳得浑身发软,扶着柱子才勉强站稳,“我管不了你了,你马上就收拾东西给我滚,从此以后楚家没有你这个人。”
“我不走。”楚识夏跪也跪得笔直,字正腔圆地拆穿了兄长的意图,“我走了,你去哪里再找一个楚识夏给帝都使者?”
“楚家还轮不到你来做主!”楚明彦眼睛通红,声音发颤,“帝都是什么地方,也是你这样的小丫头片子想去就去,想走就走的?你作死吗,楚识夏......小长乐?”
听见兄长唤她的乳名,楚识夏不忍地闭上了眼睛,睫毛湿润,浑身颤抖。
“你生下来就那么长一点,母亲没了,我们跟着父亲在军营里辗转,你连一口奶都喝不上。娇气的孩子难养活,你二哥拿马奶喂你,结果你脾胃弱,喝完就上吐下泻,把他急得差点跳河。”
“你的命多金贵啊,小长乐。哥哥们守着这边关,守着这座城,战场上有今朝没明日,我们就你一个念想。”
楚识夏比谁都清楚,前世若非迫不得已,楚明彦不会同意她上战场。镇北王向来信奉人定胜天,却在每一个她征战的夜晚,于佛堂中长跪不起。
楚明彦喘息着,心脏绞痛,“你是在诛哥哥的心,你知道吗?现在还有机会,你连夜走,我派暗卫乔装打扮成你的样子瞒天过海。从今以后,你不要再回云中。”
“可我不能让二哥去。”楚识夏深吸一口气,忍住了眼泪,“大哥,你向来算无遗策,可这一步你错了。你打死我吧,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,进帝都的人就一定不会是二哥。”
“你!”
楚明彦高高举起竹鞭,楚识夏下意识地闭上眼睛,鼓起后背上的肌肉准备挨打。但竹鞭迟迟没有落下,楚识夏等到的,只是兄长一声落寞的轻笑。
楚识夏惶惑地睁开眼睛,回头看着他。
楚明彦十八岁承袭镇北王位,边关战事、云中民生皆托付在他这具孱弱的身体上。可他不似活人,像是永远不会疲惫,脊背永远挺得笔直,仿佛不可摧折的竹。
这一瞬间,楚识夏莫名觉得兄长很累,连站起来的的力气都奢侈。
“你长大了,长乐。是兄长刚愎自用。等你二哥回来,你自行跟他说吧。”
楚明彦没有再看她一眼,扔下竹鞭转身离去。
他的身影寂寥得像是雪中的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