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羊皮画边写着一句话:“渡苦海,成佛陀。”...
第1章
1
传说,大奸大恶之人,想要死后得登极乐,须乘人舟渡苦海,扛过九劫九难,便可立地成佛!
而我,就是那艘,他们从小养到大的人皮筏子!
我叫窈娘,十岁那年,家乡发了大水,我被我爹卖进倚红楼。
他卖我并不是为了自己能有一口吃的,而是为了给我一口吃的。我爹说,灾年人不如畜。
红楼虽是吃人的地方,却好歹只吃身子不吃命。
当时我娘刚死,我也瘦成一把骨头。在红楼里,我吃上了有印象来的第一顿饱饭。
当时薛妈妈用帕子捂着嘴看我,虽一脸嫌弃,眼睛却是晶亮的。
她对我最常说的话就是:“多吃点儿,我的儿!”
年纪小不懂事的时候,我也曾羡慕楼里的其他姐姐身材窈窕,骨骼轻盈,想要少吃些。却被薛妈妈一个耳光扇下来,怒骂道:“你和那些贱皮子学什么,给我吃!”
那时候我才知道,那些楼里的姐姐们,都是薛妈妈养的贱籍瘦马。
她们将来唯一的出路,就是逢迎男人。
我不想“一双玉璧千人枕,半点朱唇万人尝”就只有多吃!
但我没想到,在我二十三岁那年,我还是被卖了。被薛妈妈按斤卖给了寺庙,一两肉换一两金!
她捧着一锭锭金元宝笑得合不拢嘴的时候,我却被僧人绑在供桌上。
十八个罗汉僧将我围在正当中。
惠安主持一脸慈祥,转着手上的佛珠,口中飞速的念着往生咒。
“你们要干什么?!”
我拼命挣扎,束在我身上的麻绳将我胃里食物勒了出来。一开口,秽物吐得到处都是。
一股腥臭的猪油味混着檀香,在寺庙内蔓延开来。
“玷污佛堂,罪过罪过……”说着,他一个眼神,一旁的武僧用布条勒住了我的嘴。
惠安只有四十来岁,却已经坐到了主持的位子。
远近都传说,他是百年难出一位的得道高僧。可在我眼里,他却和披着僧袍的恶鬼别无二致!
惠安双手合十,眉眼低垂,一派宝相。
用最悲悯的语气,说着最阴毒的言辞:“施主舍命化为人舟,渡菩萨过苦海,乃是前世修来的福缘。”
惠安说完,拍了拍我臃肿的肚皮,笑的越发慈祥悲悯。
然而,他转过身,掏出了一把一臂长的大刀。
2
当初,惠安看见我的第一眼,就对薛妈妈说:“这位女施主的脊柱根骨,实在是适合做舟的龙骨。”
大刀将落,他身边的小和尚目露不忍。
他扯了扯惠安的袖子:“师父,这人命中多水,死后冤魂做人舟,遇水会不会怨气大涨?成为祸患呢?”
惠安凌厉的刮了他一眼:“哪儿有那么巧的事情?!”
刀锋划过,剧烈的疼痛让我双目圆瞪,正殿堂上十八尊菩萨罗汉,还有僧人的目光毫不避讳的落在我身上。
他们个个神态庄重肃穆,诵读往生咒的却和夺命咒一样,句句带毒!
血腥味弥漫开来。
他将长刀递给一旁的武僧,双手合十,嘴里诵经不断。
手上的108颗佛珠转得噼啪直响。
此刻的惠安,面目越发狰狞,念道:“前任金陵刺史崔釜山,善心多嘉,为我佛重塑金身,百年后早登极乐,渡离苦海。我佛慈悲,脱禅罗汉一位……”
悠扬的钟声在我脑中炸开,刺痛感席卷着我的意识。
一寸又一寸的寒冷渗进我的身体。惠安上前,在我的身体里翻找着什么。
不一会儿,他摸到了我的脊椎。
惠安的白牙一闪一闪:“施主,事已至此,不若安分些,为崔釜山崔老爷渡苦海,剥离崔老爷的生前罪恶,是施主您的造化。”
什么狗屁造化!
我拼命张大嘴,布条将我的嘴角勒到最大,血痕布满了我的下半张脸。
惠安手里转着的佛珠就在距离我脸上不到两寸。
我深吸一口气,用门牙咬住了三四颗佛珠。
不等惠安反应,我猛地往后一靠,将佛珠扯断,力气太大,连我的牙床都绷出鲜血来。
诵经声骤然停了,珠子凌乱溅了一地。
“吐出来。”
惠安的目光垂下来,落在我脸上,泛着冷冷的寒光。下一秒,他的手从我脊椎里扯出来。而我,咬断了他的两根手指。
深红的血裹着碎骨片被我吐在一旁。
惠安似感觉不到痛,反而满目惊喜的望向我:“恶鬼,居然是恶鬼!”
3
我不知道惠安在高兴些什么。
喉咙里卡着三颗佛珠,不上不下,让我说不出话。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围着我诵经,为崔釜山祈福。
恍惚中,我看到了被供奉在诸多莲花灯上的画像。
即便他老了,下垂的面部皱纹让他变得慈祥和善;病痛折磨得他身形消瘦,脊背佝偻。
可他那摄人的高傲和轻蔑,跟十三年前一模一样。崔釜山,正是我家乡发大水时候,在位的刺史。
刀锋割裂着我的皮肤,带着凉风钻进我每一寸血肉。刺骨的冷,比家乡发大水那年,我泡在雨水里三天三夜还要冷。
当年那场大灾,朝廷不是没有拨下赈灾米粮银钱。可那些救命的粮食却没有一颗发到我们手上,统统被崔釜山高价卖给了米商。
那些米商又逐层加价,转卖给百姓!
一来一去,多少人淹死在大水中,又有多少人被活活饿死!
当时我饿极了,像要吃水底的淤泥充饥,却眼睁睁看着一个同村的汉子因吞淤泥胀腹而死。
我们一个村子,死的就剩几个人了。
可崔釜山呢,却拿着我们的救命钱纵情酒色,他甚至还专门定制了一个纯金打造的,掌心大小的雕花镂空球。
他坐在轿子里用一根绳牵着,放慢了马车的速度,欣赏我们争相抢夺的样子。
苦饥寒,逐金丸。
我当时为了一口吃的,命都可以不要,跟着一群狼也似的灾民去追逐金丸,却忘了自己瘦小的身体哪挣得过那群饿极了的汉子!
我娘为了护着摔倒的我,被那群饥民活活踩死!那时,他就是用这种眼神看我。
人命,贱命,不值一提。
想到这儿,恨意让我几乎咬碎了口中的牙,眼前也蒙上了一层血雾。
他这样的恶人,凭什么渡苦海,凭什么成罗汉?!
4
我的皮,被做成船篷的皮。
可我却没死,甚至意识都很清醒。
因为喉咙里的那三颗佛珠,我听懂了他们诵读的经文。他们日复一日的念着,似乎想让我也沾染上佛气。
暗室里,我被做成人舟,脑袋便是舟头,肋骨做成船舱,四肢被制成划船的桨。
舟内空间完全足够三个人一前一后的盘坐。
惠安在正当中的位置上安了个栩栩如生的莲花台。莲花台前后都是雕刻暗纹的台阶。
“真是不错,又结实又漂亮。”
暗室的门被推开,薛妈妈走到我面前。
“还活着?”她指着我,神情有些惊惧,“这眼珠子还滴溜溜转呢!”
“当然活着。死了就无法渡人了。”惠安答道。
薛妈妈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羊皮画,暗室的光线昏暗不明,那画上画着一幅罗汉渡舟图,罗汉端坐莲花台上,身前一位长须老者,身后一位罗裙老妪。
三人坐在人舟的莲花台上,笑吟吟的指向远处的一座岛屿。
“照这画上画的去做,下半辈子就能福禄双全?”薛妈妈脸上得意洋洋:“我这辈子还能得这般造化,登得极乐。”
她低头看向我:“你这丫头啊,这辈子也算是熬出来了。”
涂着蔻丹的手满是皱纹,指着我的眼睛,“崔刺史可是贵人,你这样的人,跟人家,就是到死也难有交集。”
我幽幽的盯着她,看着她伸到我眼前的,花枝招展的手掌。
一口便咬了下去。
清脆的声音在暗室中响起。
薛妈妈子指着被我吐在地上的残手,抖着身子狂叫。
我朝她吐出一口血沫,也笑了。
“这东西!这东西!!”
薛妈妈子抓弄着惠安禅师的袈裟,“这不行,它能伤人!”
“聒噪。”惠安抓着袖子站起来,“画上说,苦海是怨气滋生的地方,得是要人舟本性凶悍,才能帮我们安然渡过。”
惠安举起被我咬掉两根手指的右手,在她面前晃了晃,“我做禅师的都丢了两根手指头,你就是丢一只手,也自然在情理当中。”
“我不管,你把这人舟嘴巴缝上!”薛妈妈子不依不饶道。
“缝上?要人舟开口,我们才能成功在海上寻到方向的。”
“哪儿有什么海?!咱们是在崔老爷的园子里划船去湖心岛,要,要它开口做什么?赶紧把它的舌头割了,牙齿敲掉,嘴巴一起缝上!”
5
惠安站着不动:“在这羊皮画上,这人舟也算是护法的一位,制作又极其艰难,你最好还是别无理取闹了。”
“我无理取闹?!”薛妈妈子一脸不可置信。
“不然呢?找你个下九流来当护法已经是很给你面子了,你安分点吧!”惠安扬了扬手上的刀,“不然我给你那只手也割下来。”
受了威胁,薛妈妈的气势迅速弱了下去。
她坐在一旁,一边给自己的伤口止血,一边恶狠狠的盯着我看。
我却不理会她的目光。
只是定定地看着远处摊开的羊皮画卷上。
与方才不同的是,画上的罗裙老妪也断了一只手。
我笑了。
果然,在我被做成羊皮画上,那叫人舟的怪物的时候,我和这幅画就互通了。
也就是说,我要它上面画什么,它就画什么。
我眼珠子一转,悄然开口道:
“那听你们说,做崔老爷的护法,帮着他渡苦海后,咱们就功德无量,下半辈子,下辈子,都有享不完的福气咯?”
每说一个字,我喉咙里的三颗佛珠就止不住地晃动。
胸腔内无尽的恨意燃烧,我恨不得立刻将这些人杀了。可我的脸上还是笑着的。
“这是自然,是你这样的卑贱的人,求不来的福气。”
惠安以为我终于认命了,走到我面前,拍了拍我的脑袋。
“哗啦啦。”
一排暗室的门被打开,宛若地狱的一幕场景,就这么充斥在我的视线里。
6
人舟。
像我这样的人舟。
做完的,没做完的,上色不一,密密麻麻,差不多有七八个。
但它们跟我不一样,它们的脸上都是笑着的。
那是发自内心的笑。
这诡异的场面,看一眼便叫人头皮发麻。
甚至还有几个人舟在跟武僧们说着恭维的话。
“感谢师傅大恩大德,给我这个投胎的好机会。”
“师傅给我吃饱,我就已经很满足了,师傅们真是大好人啊!”
他们将我们做成这种不人不鬼的东西,还配叫什么好人?!我压下心底的愤怒和这句话,努力让自己沉下的脸重新笑起来。
惠安一脸得意:“想明白了最好,我看好你,是要拿你当船头的。”
他再次拍了拍我的脑袋,“算上你,九只人舟,这就是一个小小的船队,到时候不但能洗干净崔老爷生前的罪孽,还能让崔老爷功德无量,早日脱身成罗汉佛陀呢!”
我瞥向一旁的羊皮画卷,不大的画纸里挤满了人舟。
我数了数,正好九艘。
崔釜山功德无量,早日脱身成罗汉佛陀?
呵呵,做梦。
我要让他受尽痛楚,永生永世的浸在苦海里。
我阴毒的盯着那张羊皮画卷。
果然,它变了。
画上的禅师杀了端坐在当中的罗汉,伙同身后的罗裙老妪将罗汉的尸体分散开来,各取一部分,分别放在了九条船上。
一旁浮现出一行字来。
我装作不经意的读出口:“九圣归一?那是什么?”
7
那是让崔釜山死无全尸的邪术,也是我篡改羊皮画卷的报复。
但惠安不这么想。
他觉得这是佛祖显灵,竟请动崔釜山亲自来暗室观赏神迹。
第2章
第二次见崔釜山这张脸,不同于画上,生动的五官让我几乎压抑不住胸腔里的愤怒。
他害我家破人亡,现在又要我做这任他踩踏的怪物。
我落到这个地步,全都是因为他。
崔釜山病了,他咳了两声,用穿着绣金银线鞋的脚踢了踢我的身体。
“这东西,就是人舟?”他往我脸上啐了口痰,“真恶心。”
惠安挡在他面前,将羊皮画卷给他看。
看见自己被分尸,崔釜山的身体剧烈的颤抖起来。
“屁!”
他只蹦出这一个字,显然是气急了,说不上来话,只有嘴角不断的抽动着。
这滑稽的样子,看的我直想笑。
“其实,在下也不是信这画上如此诡异的邪术。”
惠安打量着崔釜山的表情:“可这画是崔老爷您费尽心思求来的,是真是假,就是一试也没什么大不了的。”
“怎么试?!”
崔釜山咆哮道。
“当然是砍了你的脑袋,放在我这儿船舱莲花座里,看看你能不能活啊!”
我冷不丁的开口,让暗室里的惠安和崔釜山都没有反应过来。
我则瞅准了崔釜山那套在织锦衣裳里的干瘪身体,把身子猛地一摇晃,扣住他的脑袋,将他砸在地上。
崔釜山脖子以下的身体,还在外面剧烈的挣扎着。
随后,嘎嘣嘎嘣,清脆的骨裂声在暗室里回荡。
惠安愣愣的看着船舱里扣着崔釜山脑袋的我。
紧接着,崔釜山没脑袋的身体站起来了,他摇摇晃晃的拿起一旁制作人舟的工具,无力的砸在我的身上。
“你还我脑袋!你这个畜生,王八蛋!”
他止不住的咒骂着,因为没眼睛,看不见路而倒在地上,浑身沾满了泥土。
我这边,则是因为戏耍了他而止不住的哈哈大笑。
“成了!成了!”惠安痴迷的盯着眼前这滑稽的一幕。
“崔老爷,在下就说过了吧!在下自小遁入空门,饱读佛经,说这东西行,就是有几分可行的!”
“就按照羊皮画上的法子,截成九部分渡苦海,这叫九圣归一,这才是早日成佛的大功德啊!”
崔釜山地上的无头身体一愣,也狂笑起来。
“好啊!好!这是我成佛的大功德哈哈哈!”
我笑的更大声了。
妈的,还什么成佛的大功德,什么九圣归一,这叫死无全尸,叫死无葬身之地!
我看你们都病得不轻。
8
崔釜山辞官回乡已经四年有余。
攒够了钱的他斥巨资造了一所园子。
气势恢宏,雕玉嵌金,光是中间的湖,就跟一个寻常的村子差不多大。
这湖叫桃李湖,意为崔釜山在朝中弟子众多,如湖海般无穷无尽。
现在,却临时换了牌匾,叫苦海。
我的脖子被绳索拴住,身上披着一块黑纱,系在苦海旁的码头上。
如同那羊皮画上的人舟一样,我的嘴裂开,似乎诡异的微笑,眼睛蹬的又大又圆,耳朵往后拉了两寸,头发被一条红绳扎起来,绑了个大花,顶在脑袋上。
其余的八条船也跟我差不多。
不知道的,还真以为我们是平平无奇渡船中的一支。
一声惊叹从岸边传来,我转着漆黑的眼珠瞥过去。
是十几个奴婢小厮,簇拥着管家站在岸上,围成一团对我指指点点。
“主子生了重病,时日无多,只是这东西真的能帮主子渡苦海吗?好吓人啊。”
“这有什么稀奇的?你们主子脑袋摘下来都能说话呢!”
我朝岸上的人大吼道。
讨论声嘈杂。
管家站出来,让他们安静。
薛妈妈子和惠安被人请了过来,两人穿的跟羊皮画上的护法装扮一模一样。
我听奴仆们说,那卷羊皮画崔釜山命人找了将近十年,花费了无数的钱财才寻到这等免除死后苦难的法子,为的就是等他弥留之际进行这所谓渡苦海的仪式。
惠安又是城镇里最负盛名的禅师,做道场斋戒三十年,从未出过一次差错,不少权贵都找他。
于是谁也想不到,我喉中的三颗佛珠和我的属水的命格,将会在渡苦海中起到大作用。
此刻正是凌晨,夜色刚刚散尽,缥缈的雾气笼罩着湖面上,远处湖心岛隐在雾中,倒真有几分羊皮画上,海外仙山的味道。
一座八人抬着的牛皮轿在几个丫鬟小厮的簇拥下来到码头上。
丫鬟小厮们的穿着红绿藏青的衣裳,脸色涂得煞白,两块圆且大的腮红涂在脸颊,活像一个个小纸人。
死气沉沉中,我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咳嗽了两声。
那是崔釜山。
在苦海的波纹晃荡下,丫鬟撩开轿子,一个后背宽阔的小厮弯腰,小心翼翼的将崔釜山背下来。
不仅如此,还有一个貌美丫鬟,单独托着崔釜山脖子上摇摇欲坠的脑袋。
我知道,渡苦海就要开始了。
看着他伏在小厮背上,朝我一步步走来,恨意让我几乎咬碎了口中的牙。
来吧,上了我的船,溺死在苦海里吧!
9
惠安双手合十,念了声什么。
随后,他从身后取出宽刀,一点点将崔釜山的身体分割开。
令人惊讶的是,真的没有血流出来。
零散的各部位还能正常工作,听从崔釜山的调遣,甚至连手指都能合拢。
奴婢们七手八脚的将“崔釜山们”抬上船。
他的脑袋放在莲花座上,惠安和薛妈妈子一左一右护卫着他那嘴唇不断蠕动的,苍老的,光秃秃的脑袋。
剩下的部位,被放在那八条千恩万谢的人舟上,微微的散发着热气。
惠安和薛妈妈各自腾出一只手,拿起用我的四肢制作的船桨划动船只。
岸上的丫鬟小厮噗通一声,一齐跪了下来。
“恭送罗汉佛陀脱身苦海。”
身边的八条人舟像是听我号令一样,船队吱呀呀的摇摆着,离开了岸边,往“苦海”中心划去。
走到湖心,将他们三个翻下去,就谁都活不了了。
可直到太阳出来了,雾气却还没有半点消散的迹象,甚至越来越浓了。
薛妈妈子先是坐不住了:“这雾太怪了吧!这个时辰了,不可能还有雾的!”
“莫要慌张,这画中本身就是有雾的,湖中岛并非凡土,咱们并非在崔老爷的原来的园子里,而是入了画中之境了。”
惠安将那羊皮画在腿上摊开,原先没有雾气的羊皮卷,此刻却当真笼罩了一层薄雾。
而且,随着我们的晃动,羊皮卷上的人也在晃动。
那画上的护法之一,也像惠安一样,此刻在膝盖上摊开了一张画卷。
崔釜山的脑袋哼了一声,不屑的再次朝我吐出一口痰来。
“没用的东西,连路都找不到!”
“真是废物!无用的下等人,连给我做人舟都不配!”
“你当时应该找个读书认字的人的!”
他其余的身体在其他的人舟上止不住的踢打着。
一连串的质问和谩骂在人舟上炸开。
惠安和薛妈妈子止不住的道歉,赔笑,说好话。
其余的人舟也一样。
就在这时,惠安双手合十念动经文。
卡在我喉咙里的佛珠忽然嗡嗡的震动起来。
我低头,看到了因为对我那人皮船篷感兴趣,而从四面八方游来的锦鲤。
先前我吞下的两枚鱼眼珠从我口中跳出来,噗通一声沉到水里。
惠安大叫一声不好,可太晚了。
以鱼目落下的位置为中心,形成了一个漩涡,鱼群像是得到了指令一样,绕着那漩涡飞快游动。
漩涡越来越大,很快将我们九条船只裹挟其中。
“早知道将这些该死的鱼都捞出来杀了!”薛妈妈子尖叫着抱怨。
“杀了也没用。”惠安稳稳的扶住崔釜山的脑袋,表情凝重起来,“这是渡苦海必须要过的劫难!”
他话音刚落,一条将近三米的锦鲤从水中一跃而出,张大了嘴朝我们而来!
10
即便是见多识广的惠安此刻也有一瞬间的怔愣。
因为那大锦鲤金红相间的鳞片上,分明是一张张的女人脸。
密密麻麻,有老有少,嬉笑怒骂不尽相同,但都涂着胭脂水粉,眉眼漂亮。
“这是生前做下的冤孽,女人?是你?”
惠安猛然回头,锐利的眼神看向早已蜷缩成一团的薛妈妈子。
而我,也在上面认出了几张熟悉的面孔。
锦鲤上的女人脸是薛妈妈子手下过过的女人,买卖的,送人的,不从接客被打死的...
“不是,不是我,跟我没关系,饶了我放过我!!”
薛妈妈子话音未落,整个头便被那大锦鲤咬住,往下一扽,就翻下船去,掉进“苦海”里挣扎。
“别管她了,快走!”崔釜山恶狠狠的催促道。
摊开的羊皮画上,那罗裙老妪也被突然出现的硕大人面鱼咬进了水中。
“原来是这样,老妪的作用原来是这样!我懂了!”惠安小声的呢喃着,“这就是命,这老妪本身就是喂给这些冤魂,好平息怨气,给我们争取时间的。”
“是崔刺史要渡苦海,不是我!这不是我的苦海!放开我!!!”
薛妈妈的呼救和挣扎再配上逐渐变小的漩涡,让所有船只止不住的摇晃。
崔釜山叫道:“快走,趁现在漩涡小了,逃开鱼群!”
“走?”我微微转过头,阴阴的盯着崔釜山。
“你还想走到哪儿去?”
我用尽全力一翻身,将他们一人一脑袋,都扔到“苦海”当中!
10
风浪瞬间大了起来。
剩余的八艘人舟尖叫着挣扎,却不约而同都翻沉在苦海中,化成一条条硕大的赤金锦鲤。
它们生前也是苦难人,此刻同苦海,彻底化为了一体。
崔釜山其他的部位纷纷浮在水面上。
惠安一把扯下我身上绣着莲花的人皮船篷,一边诵起经文来。
很快,他和坐着人皮船篷的崔釜山的部位们都从“苦海”中浮了起来。
皮上的莲花纹样浸了染血的水,泛着红光,栩栩如生。
另一边,鱼群围绕着薛妈妈的下半身啃食,很快,她的挣扎声便小了下来。
漩涡也小了,水花裹着越来越大的血色旋转着,已经吃饱的锦鲤们纷纷跃出水面。
“你居然敢暗害我?!我可是你的贵人!没有给我做人舟这条出路,你活不了多久就饿死了!”
崔釜山的脑袋呛了好几口水,此刻好不狼狈,但还是止不住的骂着。
“你真是良心被狗吃了的王八蛋!凭你这种贱民,你怎么敢?!”
惠安飞快地碾着手中的佛珠,诵经的声音又急又厉,如同惊雷般在我耳边炸开。
这对我没用。
我还活着,喉咙里卡着他的三枚佛珠,听了佛经半月有余,不被惠安超度。
我潜进水里,朝惠安身后的崔釜山去。
水下的鱼群发现我,立刻围了上来。
就在我以为,它们要像对付薛妈妈子那样对付我的时候,一声声短促的咔嗒声,那些闪着赤金光芒的大锦鲤的眼睛纷纷掉了出来。
对,是掉了下来。
那圆润诡异的鱼眼珠迅速连成一串,如同惠安那串108颗佛珠一样,系在我脖颈上。
与此同时,我的脑海瞬间沸腾,成千上百个人的哭嚎声同时响起。
这些都是被崔釜山害死的人。
它们在崔釜山的“苦海”里蛰伏,等待一个报仇的机会。
我望着水面上,还在不断咒骂,神态已经开始害怕的崔釜山。
我猛地蹿出水面,用肋骨做成的船舱将崔釜山的脑袋扣住,兜头而下压进“苦海”里!
气泡声和呜咽声从我肋骨罩住的水面下响起来,那些失去了眼睛的锦鲤朝崔釜山游了过去。
“你!”
惠安诵经声陡然停了,暴怒的眼神在看到我脖子上用鱼目做成的佛珠后,他彻底愣住了。
“你成佛了?!”
惠安不可置信的大叫,“你这样低贱的人舟,不过命中多水,听了半月佛法,竟然不是邪祟,而成了佛?!”
“你凭什么?!我自小入佛门,诵经悟法,日夜不肯懈怠都没成,反倒是你成了?!”
11
由于我压着崔釜山的脑袋,我的视野上下颠倒,让惠安的嚎叫更添诡异。
我觉得他大概是疯了。
水下的崔釜山很怕死,尤其怕死在这些曾经被自己害死的冤魂手上。
没用的。
只要我还有一口气,就不会让他活着出去。
他害了好多人,害了我家,害了我,还把我变成现在的样子。
他还想要渡苦海,成佛陀?
门都没有!
颈上的鱼目们四处转动,我身上顿时重了下来,像是有一座大山压着一样。
崔釜山挣不开,彻底被溺毙在水下。
惠安反应过来,转身就要跑。
“我说过,走不了了。”
我刚说完,一声滚雷在雾气中炸开,暴雨倾盆而下,冷风哭号凛冽,可浓厚的雾气却没有半点被吹散。
“苦海”就这样在风雨中汹涌起来。
鱼群还披着赤金的鳞片,在“苦海”中翻腾,兴奋的跃出水面。
惠安浑身都被打湿了,在鱼群的拖拽下,他终于也掉进了“苦海”里。
手上的羊皮画卷在水面上展开。
画上没有狂风骤雨,也没有吃人的锦鲤,更没有浓稠的白雾。
它变成了我第一眼见到它的样子。
12尾声
前任刺史崔釜山在惠安禅师的陪同下泛舟,却双双溺毙在自家园子里。
两人的脑袋都寻不到,只有两个半具残缺的身子漂到岸边。
不知是谁的,枯如鹰爪的独手中攥着一张羊皮画。
崔家上下知道了这事,连忙给崔老爷发丧。
灵车游街当天,正碰上城内倚红楼挑白挂丧。
管家去打听,说是个溺死的薛妈妈子,变的人不人,鱼不鱼的,半夜托梦给楼里姑娘,要办场丧事。
崔家家大业大,数代官宦,能叫个薛妈妈子冲撞了灵车?
管家当下便压了倚红楼的丧,连他家唢呐都不准吹。
丧事一办完,那羊皮画就叫管家送出去了。
过三省,越九洲,送到了海边。
管家展开只看一眼便脸色惨白,将羊皮画卷在一个坛子里,埋回了挖它出来的地方。
他看到,那画上画着一幅罗汉渡舟图,罗汉端坐莲花台上,身前一位长须老者,身后一位罗裙老妪。
三人坐在人舟的莲花台上,笑吟吟的指向远处的一座岛屿。
人舟森然诡笑着,脖子上挂着一串由大鱼目做成的佛珠。
画上的所有景物都是死的,唯有它,像是活的一样,连鱼黑眼珠时刻的挪动都能看得清楚。
而那水浪中却赫然漂着两个神色痛苦,五官扭曲到极点的脑袋,还有条长着人腿的大鱼。
管家却依稀觉得,那两个脑袋,一个是崔釜山的,一个是惠安禅师的。
那羊皮画边写着一句话:
“渡苦海,成佛陀。”